慧苑坑寻找“老满公”的后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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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4-07-10 19:4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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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024-07-10 21:13
2014年秋天,我去武夷山,在茶人作家黄贤庚那里知道武夷山有个“八兄弟”,个个都是茶中好手。黄贤庚本人就是“八兄弟”中“老喜公”黄瑞喜的后代。2016年初春,我又去武夷山,与黄贤庚继续“八兄弟”的话题。凭记忆,他开了一张名单。名单中有个叫陈金满,我称他“老满公”,我是见过他照片的。
慧苑坑深处、里外鬼洞都有陈玉维家的茶叶基地
另一张照片是“老满公”在闻香
照片上,“老满公”在做青
“老满公”的照片,最早我是在上海一家武夷岩茶店见到的,店主是他的孙女和孙女婿阿松。
一张照片上,“老满公”在做青。做青,是武夷岩茶制作中关键工序,“老满公”无疑是个做青的好手。另一张照片是他在闻香。闻香识茶,多年的做茶生涯,他一嗅,便对这款茶的品质一清二楚。
老满公的长子陈玉维是阿松的老丈人。我写过《阿松家的茶山》,其实,他们家的茶山,陈玉维是真正的主人。因此,约见陈玉维,听他叙旧,是我这次去武夷山的主要目的。
我也算是三顾茅庐了。2010年7月,我去武夷,阿松的妻子小陈请我们在她家茶楼喝茶,见到了她母亲,却不见其父,说是出门了。2014年那次,我光顾跟着阿松去看他们家在慧苑、鬼洞的山场,又未与陈玉维见面。此次终于如愿。
我们去时,他已在三姑村家中等候,六十开外,一个很朴实的茶农。我说我白天在黄贤庚那里。他说,“黄贤庚呵,是我表哥哎。”我一愣,没等我发问,他又连珠炮似的叙说:“我父亲与他父亲是把兄弟,他不是我表哥吗?他们家原来在水帘洞,我们家在慧苑坑,很近哎。他父亲还会驱魔治病,有一次我隔壁有人病了,去请他,他没来,说没空。第二天我妈也病了,请他,他来了。隔壁人家有意见,说你今天怎么有空了?他说:‘官有三六九品,人有三六九等,她是我弟媳,我能不来吗?’隔壁人家没声音了。”
没说三句话,他一下子就让我进入往日“八兄弟”的故事中,我喜出望外。从他机关一样的不断叙说中,我知道他祖辈是闽南人,父亲陈金满因逃避抓壮丁,16岁从闽南逃到崇安县(武夷山市旧称),在赤石一家叫“继昌号”的茶庄做茶。时候的企业,交税到一定额度,工人可以不被征壮丁。可见“继昌号”茶庄在当时具备一定规模。母亲是上饶人,是父亲到武夷山后认识的。结婚后生有8个子女,陈玉维上面有两个姐姐,下面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,男孩子中,他是老大。“老满公”活到87岁,陈玉维说,如果现在还活着,有一百岁了。
陈玉维九岁开始做茶,做拣青,十三岁开始做摇青,做了五十多年。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做茶高手,做的茶在历次斗茶赛中获过大奖。
我喝他们家的岩茶有十来年了。这些年,也有别家茶企请我喝茶,有些名声虽大,但拿给我喝的茶,总觉不如他们家的。一入口,我就说茶汤还不够厚,不够润滑。也许因为喝了太多陈玉维的茶,嘴变得了。每逢此时,同行的殷慧芬总要踢踢我脚,向我悄悄使眼色,提醒我不要口无遮拦,让那些好心请我喝茶的朋友心中不畅。
陈玉维没有什么显赫的职称,也不去申请参加诸如“非物质文化遗产武夷岩茶(大红袍)制作技艺传承人”等头衔的评比。他说他读书少,没文化,不像后来年轻人有书读。不去参评的另一原因,是他更不愿意去搞什么关系、走七七八八那些繁琐的程序。他只想简简单单把茶做好。
由于山场好,茶又做得好,“皇帝的女儿不愁嫁”,、、日本的有些老茶客,到武夷山,就认他们家的茶。
陈玉维说话极快,那是因为他当生产队长的关系。1976年,他22岁当队长,每天早上要在场地上向百号余人发话分配任务,那时没有什么高音喇叭,说话声音太轻,别人听不见,说得太慢,别人都跑了。他说,当生产队长,要什么都能干,而且都要干得比别人好,别人才心服口服。要不然,没人听你的。
他告诉我,那时虽然是生产队,种茶做茶的认真几乎跟“茶科所”没什么区别,“各种各样不同的名丛,我们种在不同的土地上,看哪一种名丛在哪一块地上长得最好,以后我们就在这一块土地专门种这一种茶。做茶也是这样,各种名丛,我们都是一种一种分开来做的,不想现在,好些企业为了降低人工成本,把各种茶放在一起做,都叫‘大红袍’。”他说着,哈哈笑起来,起身找了一款1996年的“金佛”,泡给我们喝。这款叫“金佛”的名丛,我是第一次听说。他抓了满满一盅,一般浓浓的陈香即刻在屋子里飘拂,很好闻。“这款‘金佛’,你在别处很难喝得到了。”陈玉维说着将沸水注入茶盅,随着干叶在水中慢慢软化舒展,二十年前的茶像是重新苏醒过来,一股药香味顷刻在屋里弥漫。“闻到药香了?你知道武夷岩茶为什么现在卖那么贵?就因为它特殊的生长环境,都说三坑两涧,茶树的两边岩壁长满花花草草,这其中不少是药材哎,当归啦、枸杞啦都有,到秋天之后,这些花草、药材的叶子都掉下来,化在泥土里,被茶树的根部慢慢吸收。武夷茶的岩骨花香就这么来的。时间放长了,老茶有药香,像药一样。这款‘金佛’就是。”
我喝一口,茶汤含在口中,如饮药,有点浓苦。我却喜欢这种厚厚的、稠稠的感觉,喉韵久久不散。茶汤从喉间流入腹中,迅速在腹中扩张,那种极具冲击力的热烈,就如琼浆玉液的好酒,酣畅无比。
树根、树干密匝匝地裹满了青苔
一棵乔木在阳光下傲立,像是此石的守护者
好几处已无路可走
慧苑寺殿内抱柱对联
路变得难走,周边的植被也越发丰富茂盛
1983年包产到户后,陈玉维不再当生产队长。那时那些路远、荒僻、地势险要、来去不方便的茶山没人要。怎么办呢?他是队长,他只能自己承包。殊不知,岩茶最关键的在于山场,在于它的“出身”。正是那些峡谷中岩石间远离尘嚣的荒僻山场,生态环境最好,长得那里的茶树得天独厚,现在那些喜茶的客人追捧的正是这些山场的茶。我对陈玉维说,你是好心有好报。
慧苑坑深处、里外鬼洞都有陈玉维家的茶叶基地。另一个叫卢秀峰的茶山,从慧苑寺步行得一个半小时以上,我的武夷山做茶的那些朋友称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山场了。我听阿松也多次描绘过它的美景和艰险。卢秀峰的老枞水仙,我喝了许多年。此行武夷,我本想抽一天去登卢秀峰领略那里的无限风光。不料,陈玉维听了却说:“卢秀峰太险了,有一段路,只有一脚宽,高高低低还不算,下面就是悬崖。有一次日本客人来,爬了一个多小时,爬到那里再不敢走了,只得原路返回。还有一次,有个采茶工就从这里摔下去了,命大啊,他滚下去的时候抓住了一根毛竹。现在每年采茶,我都为工人买保险的。说老实话,我现在年纪大了,都不大去卢秀。”他劝我们“别去别去”。我毕竟年已七旬,且殷慧芬视力又极差,思考再三只得作罢,决定不冒这个风险。他说:“你上次就看了鬼洞,其实再往里,慧苑坑更深处也有我们家山场,让阿松带你们去那里转转吧。”
第二天一早,阿松开着吉普来接我们。进入景区后,我们就开始步行。过章堂涧,路边有一棵高大松树,阿松说慧苑坑真正的深处从这里开始。果然,这以后,路变得难走,周边的植被也越发丰富茂盛。鹰嘴岩旁,那条通往鬼洞的山路我还记得,前年去时,为了扶搀殷慧芬,我曾在那里跌过一跤。过慧苑寺,我说:“你老丈人告诉我,那柚子树还是他栽的。”阿松一笑:“还有那些芭蕉树,都是他种的。”一丛一丛的芭蕉已经长得很高,只是刚过寒冬,叶片全是枯黄的。阿松说,天一暖和,芭蕉绿了,更好看。
我正想再看看他们家在慧苑寺旁的墙基,于是再次步入慧苑古刹。寺前玉柱峰、流香涧,寺后竹林茶园,寺庙随山势起伏,层层叠叠。我每次去,都让我体会古寺的清幽。殿内抱柱对联:“客至莫嫌茶当酒,山居偏隅竹为邻”,“远尘嚣洗心空色相,除烦恼静心悟天机”,再次让我内心回归宁静。
出慧苑寺后的山路,已经不是一条游客通道。山坡上竖有木牌告示:“非旅游线路,游客禁止通行。”我稍有迟疑,阿松却若无其事。我顿悟此时我的身份已不是游客,而是去看陈玉维家茶山的茶人。我向前的脚步立刻坚决起来。
过走马楼、枫树窠,一路不停。去年走“鬼洞”、牛栏坑、马头岩时,感慨山路难走,但毕竟还有路。如今,好几处已无路可走。到乌龟岩下打炮石,山坡愈陡,又长满青苔,殷慧芬明智地选择不再往前。她在下面等。我仍固执地跟着阿松前行。喝过他们家的打炮石水仙老枞,我坚持要去实地看一看。
走近了,阿松指着岩石的裂纹伤痕:“老人们说这些伤痕裂纹就是被炮打过的。”我仰头望岩上,一棵乔木在阳光下傲立,像是此石的守护者。我问:“你们家的茶树呢?”阿松说:“要上去才能看到。”我又问:“怎么上去?”阿松笑笑,从陡峭的山坡中蹭蹭地往前了。我暗自叫苦不迭,好多处我只能手脚并用地爬。脚步如果稍慢一些,人就往下滑。倘若旁边有可以抓手的石块和树木,那就太好了。只是有些枯树,我手一抓,连枯树带土一起被拔起,慌得我赶紧趴在坡上。终于登上打炮石的时候,方见这一丛丛茶树果然是风景,每一株都有一人多高,树龄少说也有七八十年,树根、树干密匝匝地裹满了青苔,极为生态。走了这一路,我更觉慧苑坑打炮石的老枞水仙味好,却来之不易。
从岩上下来,见到殷慧芬,我第一句话就说:“幸亏你没上去,要不,真不知怎么办了。”殷慧芬见我身上泥巴,有点狼狈,怜惜地说:“哪个写茶的作家像你这样爬茶山。”我掸掸泥土,笑笑:“那他们只能写一些人生如茶、女人如茶的空洞文字,只能抄写唐诗宋词。”
“老满公”八个子女都在种茶、做茶,陈玉维自己家的茶山,每年可做几千斤成品茶,他的姐姐和弟妹也都有正岩的茶园,有的不做茶,他就每年化资金包下他们的茶青,由他的茶厂来做。合在一起,每年能做两万来斤。
茶好,自然卖得也好。他有五个女儿,我称她们“五朵金花”,大多也和女婿们从事茶业,老大老二在深圳,三女儿和阿松在上海,老四老五分别在青岛和广州,大多都有店铺销售自家的茶叶。“老满公”的两张老照片,我就是在阿松夫妇在上海的茶铺最早看到的。
走出茶山的当夜,我就坐高铁回上海了。第二天,我在阿松的微信上看到他发的一组照片,他又去打炮石了,肩上还扛着把锄头。这一回,他是去干活的。他的周围,依然是一棵棵一人多高的老枞水仙,根深叶茂。我不由想,这不正是“老满公”这个茶叶世家的象征吗?